如果我有照相机,一定给它留下一个坚强的身躯,尽管它已经枯竭,叶子早已落完,小枝也早已不存干上。而那些粗大的干枝仍然直指向苍穹,不减当年的雄姿。但是,怎经得起春夏秋冬的风霜雨雪,它一年年地在缩减着身躯,总有一天,我想它会从地球上消失,化成泥土,到那时,这高大的青松,以及就它而产生的一切美好的故事,也会永远随着它的消失而消失。为了留下心中的记忆,我只好委屈这支倒不出几滴墨水的秃笔,凭一腔难言的痛苦,随同这株将要朽掉的青松而永存。
说起来太可笑,我小的时候,最怕的事情就是剃头。一见到大人要给我做剃头的准备,我就又哭又闹,怎么办呢?没有办法,祖母只好带着我,步行十五里路到沙子街上去给剃头师傅理了。说是他剃头不用剃刀,用一个叫着飞剪的东西往头上一放,头发就去光了,而且不痛也不痒,神奇得很!我半信半疑,吃过早饭便跟着祖母上路了。要知道,当时我只是五六岁的孩子,而且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走过远路,更不要说是那样的饥饿的年代了。开始的时候还是蛮高兴的,渐渐的只觉得脚总是抬不起来,好不容易,来到一棵大树底,怎样都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,阵阵的凉风吹来,爽快极了。树上嗬嗬地传来风涛响声,抬起头往上看,呵,真大的一棵松树,连天都好像给挡住去了,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松树呢!我便好奇地问着祖母:“婆婆,谁种的树这样大呀!”祖母说:“这棵树呀,故事多着哩,我们还是走路吧!慢慢说你听好了。”
听说有故事,我的精神就来了,跟着祖母又上路了,一边走路一边催着祖母快点讲。
祖母边走边说道:“这是一棵很神奇的老树了,也不清楚到底长了多少年了。听老人们说,他们还小的时候,每当三月阳春,微风润雨天气,常见这树顶上有两盏灯亮着,忽闪忽闪的。”
“后来呢?”我急切地问。
祖母接着说:“后来就慢慢地往地面走下来。”
“那是鬼还是妖怪呢?”我有些害怕了,望望身后的路,急切地问,深怕那妖怪跟来。
祖母边走边慢慢地说:“那是妖怪,天气暖和了,它们要出来找吃的。老人们说,小孩子千万不要到这树底下来玩,它们会找小孩子来吃。”
“在远处不怕吧?”我焦急地问。心想,反正我不在这个村子住,我不怕。
祖母停了一下接着说:“在远处朝这个方向望,更不要用手指这个方向,如果给它们看见了,它们就会跟来的。”
我又问道:“婆婆,这树不好,那砍去不好吗?”
祖母摇了摇头,说:“不行哦,这树是砍不得的,哪个敢砍呢?听老人说,哪个砍,就会被那妖怪抓起来,丢到一边去,或者把你塞进荆棘蓬里去。1958年,旁边的大树都被砍光了,这一棵,谁也不敢下斧,它才得以活了下来!”
“啊!这是一棵神奇而又可怕可怜的老树了!”我边走边想着,不时回过头来瞧一瞧已经变得渐渐远去而显得矮小的老树,心中却逐渐复杂起来了。这样,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街上。
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学期,我读中学了。几经思考,我选择了沙子公社五七中学直接读二年级。这样,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从这树下走过,经常享受到它的清凉,对它的感情也逐渐起了变化,觉得它不是可怕,而是可爱多了。有一次,我们几个同学从学校回家,又来到这树底下,看见几个商人模样的人与树旁村的几个人在谈论着什么。爱听闲话的我们边乘凉边听他们的谈论。
“还多一点吧!”
“一千块,就一千块,不能再多了。压坏房子,我们包修;阻碍交通,我们包处理;树身,我们一点不要;我们只要树下的药材,其他一切都归你们所有。”
“哟,什么东西,值这样多的钱呢?”我心里想着,“这么多的钱,在我来说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呀!”
“老伯,哪棵树值这么多的钱呀?”
老人指了指大松树,说道:“它呀!”
啊!婆婆当年说动不得的这棵大树,恐怕它的寿命不会太长了。我抬头望着早年希望它倒掉的大树,不免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惋惜之情。钱虽多,用是很容易完的,可是这树一但放倒那就再也不会再起来了,更不要说养一棵树这么大,是多么的不容易呀!到那时,我们来来去去便不再可能享受这无限的清凉,连同它的美好传说,也将被人们所忘记,变得一无所有了。我多么希望它能够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多几天啊!也不知是什么原因,关于放倒大树的消息再也没有下文,大树也一直挺立在那里,伴随着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。
1982年的秋天,因工作的调动,我回到了故乡。记得那天我挑着一个简单的行李,又来到这老松树的下面。我做梦也不会想到,原先那么茂盛的一棵大松树,现在呢,除了树顶上原来长得特别茂盛的几枝针叶还是青着的之外,其它的都已经枯黄了。飒飒的凉风吹过,以前那嗬嗬的松涛声听不见了,只看见深红的针叶漫天飞扬,飘落在我的肩头上,行李上,公路上,原野上……。好一幅萧瑟的秋景,真有那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的慨叹,我不禁触目伤怀,不能自已。此时此刻,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呢?望行人来去匆匆,我只好挑起行李,奔前程而去!
此后不久,最后的几枝绿叶也枯黄死了,渐渐地变成了今天的突兀的模样。
一个雨后的清晨,我骑着自行车有事回老家,路过树下,恰好遇到一位历代都住在树旁村里的健谈的中年人,正赶着一群水牛在路边的坡地上放牧。大家都说他懂得很多本地的典故,一见我他便热情地跟我打招呼。我停下车,说过常话后我便问起了这大松树。
“原来长得那么茂盛,什么原因使得它干枯的呢?”
“雷劈的,劈了三回了,才枯死的。太可惜了!”他答道。
“它究竟活了多少岁月,能算得出吗?”
他沉思了一会儿,抬起头来,望着只剩下残枝的老树,思维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,缓缓地说道:“我公太公太的公太来开辟这里的时候种下的。听说,那个时候对面的红庙村一带还是一片的大树林,覃十万的那块十三亩大田还是几棵原始的老树霸占着,常有老虎的出没。”他停了一下,看了看正在吃草的牛群,接着说,“总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吧!”
“以前那帮人要砍倒它,挖取什么药哇,后来怎样又谈不成呢?”
“一千块钱,那时侯是不少了,但是,不成,因为它是守寨树哇!”他又看了看牛群,接着说,“据说,这树太老了,树蔸下长着一种叫着琥珀的药材,很难得的。”
“那,现在自己挖不行吗?”我问道。
“哪个不想啊,但挖哪里呢?也不知道树死了,还有没有呢!别说药材,就是这树干砍下来,锯成板剖成松枝,也不知值多少钱呢!”
“那,为何又不砍了呢?”
“你说倒容易,做起来就不是这样的了。这么四五个大人都难围得过的大树,难呐!”他摇了摇头,接着说,“工具在哪?砍下来,压在公路上,阻碍交通,压着房屋,都不是好办的事情。”他终于想到抽烟了,拿出烟袋,卷了一支喇叭筒,点上火,尽力地吸了一口,吐出长长的一缕白烟,似深有感慨地说,“田都分了,各顾各的,有谁领这个头,召集大家来砍呢,朽掉算了!”他说着说着,显出些许悲凉。
太阳升高了,伙伴们叫他赶牛回家了,我也要上路了,交谈也到此结束。我骑上车,慢慢而行。突然想到刚给学生上罢的《马说》,千里马未遇伯乐而骈死于槽枥之间,千元钱不要而让其自朽于野外草丛之中,该不是一回事吧!而且,树干还在,琥珀呢,也还在吧,但是,有谁能证实呢?如果李时珍还在,他肯到这遥远而又偏僻的地方来采药吗?也许会来的吧!
“嘟,嘟……。”几辆大矿车迎面开来,我抬起头,望着远方,踏着车,向着老家飞奔而去……
1985年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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